大家好旺润配资,我是陈拙。
养过孩子的朋友们都知道:产检漏一次,崩溃一辈子。
这话可一点不掺假。我看过一个脑科专家的统计,95%的脑瘫患儿可以通过产检发现征兆,但是在临床上,有70%的脑瘫患儿母亲都存在产检漏检的危险行为。
这些家庭漏检的理由有很多。
有的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不会生下不健康的孩子;有的单纯觉得产检浪费钱。
但助产士桃三八却见过一个很特殊的例子:这位孕妇在怀孕期间,不仅全程没做过一次产检,甚至她自身就是一个严重的心脏病患者。
当大家问起她漏检的原因,却不由得惊起一身冷汗——
离婚后仍旧和前夫同居的她,只是因为男人一句“孩子不是我的”,她赌气决定生下孩子用作证明。
而证明之后,这个孩子的归处她也早就想好。
“掐死,然后扔进垃圾桶。”
我总能在产科病房的走廊看到花。
这些花就摆在病房门口的地面,有时是一大束玫瑰,有时是一篮子康乃馨。鲜花出现在门口,意味着那间病房里的人,母子平安。
这是产科的浪漫。
因为这在我们产科太常见,以至于有人以为花是医院统一送给产妇的礼物。曾经个愣头愣脑的新手爸爸找过来问,怎么没有他媳妇的花。我被整得有些无语,建议他去花店问问。
从我当助产士的第一天起,总能看到新手爸爸们抱着花等待着妻子和孩子回到病房。我们担心新生儿会花粉过敏,所以建议把花暂时放在病房外。
于是,产科病房的走廊被这些娇艳欲滴的鲜花装扮成了一条花路。
2023年冬天,一连串紧急的脚步声和一阵阵的哀嚎响彻了宁静幽香的花路。
我在那天遇到了自己当助产士以来,最特殊、最特殊的一位待产孕妇。
那时我才知道,真的有人把怀孕当做筹码,把肚子里的孩子当成随时可以抛弃的工具。
当时我在产房,观察一位刚分娩的产妇是否有产后出血。我一边工作,一边看着她逗弄着刚出生的孩子:“这是谁家的宝宝啊!怎么会这么可爱呢?啊……原来是我们家的宝宝呀!”
看到这一幕,我不由得笑了出来。正当我翘起二郎腿,想着等会儿点什么午饭,一个急迫的声音从办公室传来:“组长!组长!快开产包!有个马上就生的,露头了!急诊120正在往这儿推呢!”
紧接着我就听到了护士长中气十足的指令:“小桃儿,你去帮帮你姐姐们,做好抢救准备!”
“好的!”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出了病房。
接生的器械、用物,有序地放在规定的地方,我们这一组医生、护士、助产士、新生儿科医生很快就做好了准备。
我问组长:“这是个什么患者啊,咋寻思的呢。生孩子是不疼吗?咋才来呢?”自认为见过大风大浪的我,抱着肩膀,扁着嘴摇头。
“不知道啊……”组长也同我一起抱起了肩膀。
不久,一个女人的哀嚎声在走廊那头响起,好几个人推着平车一路小跑着往我们这边赶。
平车上女人沙哑的喊声一浪接着一浪地冲过来,我的心脏仿佛被恶狠狠地揪了一下。从声音中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还能感受到她身上有大多数产妇不具备的病态。
身体状况这么差还不想着早点来医院,我心里很生气,但是我能做的只有帮她尽快结束分娩来摆脱疼痛。
平车到了产房门口,我连忙接手,身边的同事们合力把平车带着女人推进分娩室。
我揭开盖在女人身上的羽绒服,她的面容黑黄枯槁,苍白的嘴唇泛着些许紫色,嘴皮因为缺少水分,已经有不少翘起。她耷拉着三角眼,眼神除了痛苦就是淡漠,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吸过毒。
我甚至想起了上一次看到这种状态的患者,还是一位正在做化疗的大姐。我的同事们也都看出了异常,动作变得更加谨慎起来。
毕竟孕产妇、新生儿如果有什么意外,在哪里都是大事。到时候可不管这人推过来的时候是什么状况,医院、产科、产房都会被追责。
我们合力将正在哀嚎的女人搬上了产床,扒下她的棉裤的瞬间,我竟然在她的大腿根上看到了胎便!
很明显,羊水已经被粪便污染,我开始担心起未出生的孩子。
我用监护仪的探头尝试在女人的肚皮上寻找胎心,听到了两个心跳声。在旁边指脉氧的帮助下,我确定了一个是大人的心率110次/分,另一个是孩子的心率90次/分。
正常孩子的心率应该在每分钟110到160次,现在女人已经宫缩,她肚子里的孩子却发生了心动过缓。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很可能受不了宫缩的挤压,已经缺氧了。留给我们抢救的时间不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医生用普通话问着女人。
女人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她用很重的外地口音回答:“李俊安。”
因为李俊安是120拉过来的,时间紧迫没办理住院,我们对她的情况知之甚少。
然而我们和李俊安的沟通很艰难,场面开始有了混乱的迹象。“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和我们说实话,我们这是在救你的命。”我提高声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剖过几个孩子?做过几次剖宫产手术?”
我在帮李俊安脱棉裤时,发现她的耻骨联合上方,有一条接近20厘米的瘢痕。
不是说有这种瘢痕的人一定生过孩子,很多手术的切口也会在耻骨联合上方,但是在产房,有时孕妇会因为各种原因说谎。
这导致我们的工作需要抽丝剥茧,找到真相。
“老大剖的……”李俊安用自己模模糊糊的嗓音说。
“你破水多长时间了?肚子疼多久了?”旁边的医生紧接着提问。
“肚子疼两天了。破水不知道啊,裤子湿了两天吧。”李俊安表现得很不耐烦,她抱怨地说:“我肚子疼,你们为什么没人管我?”
护士长边挂输液器边大声说:“所有的人都在想办法帮你,你只需要听话。”
话虽如此,但李俊安马上就要生了,而我们对她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虽然此刻有产房一半的助产士以及产科的医生护士在帮助李俊安,但局面对我们来说过于被动了。
我们很快就发现,李俊平肚子里的孩子是臀位!
臀位是常见的异常胎位,胎儿的头是最大的,屁股相对较小。正常分娩时,胎儿的头先出来,身体顺势也就出来了。
臀位则恰恰相反,有可能到最后孩子身体出来了,头却卡在妈妈的骨盆里。时间长的话,大人和孩子都会有风险。
我跑到产床旁边的电脑前,试图翻找李俊安曾经的住院病历,然后我的瞳孔发生了地震。
李俊安上次住院的入院记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先心病、房缺封堵术后、心功能Ⅲ级。收入院。”
就在一刹那,我的全身都在往外冒冷汗,下意识喊出来我看到的内容,“姐!她先心病,咱单位住过院,以前有过心功能Ⅲ级!”
原本吵吵闹闹的分娩室,瞬间安静。
护士长在旁边喊:“快给她带上心电监护旺润配资,抢救车打开!刘大夫,你快去请心内科会诊!”
“你心功能那么不好,为啥要孩子啊?”一口气推来两个抢救车的同事喊道。在确诊中重度先天性心脏病的情况下,李俊安坚持怀孕是比较危险的。
然而气若游丝的李俊安却说:“我……打算生完以后,扔了的……”
我们听到李俊安的回答,所有人都惊得瞳孔地震。
“外头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的是你什么人?是孩子爸爸么?”负责接产的刘医生说话时,我注意到她原本白皙的肤色变得通红,我知道她一定和我们一样,在强忍心中的愤怒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前夫!”扯着破锣嗓子,李俊安喊出来这三个字。“孩子不是他的!他说不是他的……我非要生下来扔掉!我快疼死啦,你们帮帮我啊!”
如果是这样,那刚刚在外面签知情同意书的前夫根本不能作为授权委托人。
“你们现在一起过呢吗?”刘大夫再次犀利提问,“孩子的父亲是谁?”
还没等李俊安回答这个问题,一个青紫色皮肤的孩子顺产出生了。
孩子像根面条一样被医生抱在手里,组长快速给孩子扎好脐带。我能闻到孩子身上散发着的恶臭,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子。
考虑到李俊安破水的时间已经两天,她大概率会发生感染,而刚出生的孩子状态非常不好,可能在肚子里就缺氧了。
我们开始对孩子进行抢救,这时李俊安却扯着破锣嗓子大声喊:“我自愿要求放弃抢救这个孩子!”
没有人搭理李俊安,她选择不救那是后话,现在这个孩子还有希望活着。给孩子插了气管插管后,医生抱着孩子,护士长捏着简易呼吸器,急匆匆地往产房楼下的新生儿科跑去。
比起产房,那里设备更全面,是拯救孩子生命的主战场,孩子存活的概率会大大增加。
“我本来就想生完孩子扔了的,你们救啥啊!我也花不起钱。”暂时摆脱疼痛的李俊安躺在床上,继续说着不负责任的话。
我顺手将一瓶500毫升的盐水压在李俊安的肚子上:“你不许动!”
当时情况紧急,我拿这瓶盐水压住李俊安的肚子,可以减少回心血量,减轻她心脏的压力。
即便对她的行为颇多反感,但是目前最优先项是保护她的生命。妊娠合并心脏病的患者十分容易发生心力衰竭,后果不堪设想。加上她胎膜早破了两天,感染的概率大大增加。
我曾经碰到过一个因为先心病早产的妈妈,由于后续救治不及时,成为了我和同事们的遗憾。在那个妈妈去世的下午,她孩子的生命体征也一直不稳定。
我不想再经历这样的悲剧,也不想再看到同事为此落泪。
李俊安的情况肯定要住院观察,但是她的住院手续还没办。她接过外套,掏出自己的碎屏手机,打算联系家属。她打开锁屏,映入眼帘的是支离破碎的开心消消乐。我看到手机仅剩3%的电量,随口问了一句,“你微信里有钱么”?
“有!”李俊安刚说完,手机屏幕就彻底熄灭了。我只好和护士长出去寻找李俊安的家属,有好多事要沟通,不只是办住院手续,还有后续的治疗和护理。
我刚走出分娩室,就看到一个面容沧桑的阿姨,她情绪有些激动,正在对身旁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快递工作服的男人反复絮叨:“我们不救孩子,不许救,不救不救不救不救不救……”
“谁是李俊安家属?”我站在沟通间大声问。
“我是我是我是,我们不救孩子。”那个阿姨转头看向我,语速极快。
护士长严肃地问:“你是李俊安什么人?”
“我是她妈,这是她老公!”阿姨的语速依旧很快。
“你俩有结婚证么?”护士长继续问。
男人脸上的神情漠然,吭哧瘪肚大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没有,离了。”
“哎呀!我们决定不救孩子了,没钱!”阿姨发现没有人搭理她,用尖锐的声音继续强调着自己的要求。
“请你先别说话了阿姨。”我心直口快地告诉她,“你没有权利放弃这个孩子的生命,能放弃她生命的人只能是她的父母。”
说完这句话,我被护士长偷偷掐了一下大腿。
我意识到自己这样和患者家属说话,容易被投诉。顺势躲到了护士长的后面,也是给刚刚赶到的新生儿科医生让出位置。看来孩子的抢救情况也急需和家属沟通。
新生儿科的医生是位大姐,由于刚抢救完,她看上去有些疲劳。她扶着医患沟通室的窗台,向阿姨解释,孩子有重度围产期窒息史,也就是说还在李俊安肚子里以及分娩的时候,就已经缺氧了,而且在出生后孩子还有重度窒息。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状态并不好,需要住院治疗。
新生儿科的医生问:“孩子妈妈那边拒绝抢救孩子,说让孩子爸爸决定。你是孩子爸爸么?”
“她说的放弃啊?”男人好像带着些许遗憾,但还是果断地在医患沟通记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这份文件上,清楚地写明了放弃抢救孩子的后果——死亡。
这个孩子未来可能会有后遗症,家人要为此花不少钱,用不少药,站在绝对理性的角度,如果孩子真的治不好,让她少遭点罪确实是一种选择。
但是上班这几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母亲,在生完孩子后会第一时间主动放弃孩子的生命。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孩子的亲姥姥,同样无比坚决地要求放弃后代的生命。
我感受到了荒谬、无知以及无助。很遗憾,那个刚出生的小姑娘,这次阿姨没有帮到你。
“你俩离婚了,但是一起过呢吧?你先给李俊安办住院,住院费先交5000吧,不够再交。”事情不能僵在原地,护士长果断让李俊安的前夫去办手续,然后扭头示意我快去准备收费,把李俊安做的治疗中,花钱比较多的部分先收上费用。
“既然都决定了,请你们去新生儿科签字,把孩子抱走吧。”新生儿科医生冷冷地说。对我们医生来说,救活一个孩子很难,放弃一个已经救活的孩子,更难。
生气、沮丧、厌烦这类负面情绪又一次充斥在我的心里。我轻叹一口气,回到分娩室打算进行未完的工作。
很少有家长会直接在医院里就放弃孩子,因为孩子只要还在医院,就代表着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们当地曾经有一个孩子重度窒息,后续发现孩子脑瘫且没有吞咽能力。他的家长放弃了治疗,带孩子回了家。我听说一个星期后,由于照顾得不恰当,孩子没了生命。
这些家长面对的是自己无法解决的困境,所以我能理解他们的决定。但李俊安面对的是一个能活下去的孩子,她的选择太残忍了。
而李俊安自己,情况也不是很好。
回想起刚才羊水粪染的惨状,以及李俊安糟糕的卫生状况,她的伤口会有无法愈合的可能。这种情况下,缝拆线会让伤口愈合的概率增大。我边冲洗她侧切后的伤口,边问准备缝合的组长:“缝拆线还是正常的皮内包埋啊?”
组长和旁边的主任陷入了沉思。
主任说完“缝正常的”,然后把我拉到了一边。我的小脾气一下上来了:“你不是说这种特殊的伤口缝拆线更好么?这种容易有医疗纠纷的患者,咱们让她伤口长上比较稳妥吧。”
主任一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这种患者,大概率住不到拆线的那天”。
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不要孩子的人,能不能回医院拆线是个大问题,缝皮内包埋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你刚上班,碰见的奇葩少。对患者好,也要保护好自己。”主任拉着我语重心长地说着。
可惜当时的我没当回事,仅仅过了24个小时,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过了一会儿,新生儿科来了一通电话,护士过来通知我们,李俊安的孩子已经被那个反复说“不救了”的阿姨,也就是孩子的亲姥姥给抱走了。
护士对我们说了一句:“嗐,这孩子太可怜了。”
但我们都清楚,这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我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这个孩子下辈子,不要来到这样的人家。
我在分娩室陪了李俊安两个小时,确认她的产后出血不多,生命体征稳定。我向组长告知情况,然后推着李俊安回病房。
病房走廊还是像花路一样旺润配资,不少病房门口都摆放着送给产妇的鲜花。花路上,李俊安的妈妈和姐姐在等着我们。
一路上,我跟她们交代着注意事项,就是不知道她们听没听进去。到了病房,我把责任护士拉了出来,“她一家人的接受能力、思维、三观以及文化处于一种畸形状态,务必仔细观察,容易有纠纷”。
责任护士对我使劲点了点头,回到病房再次对李俊安一家宣教。
我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一家人,但是该做的工作一样都不能少,甚至还需要为了保护他们的隐私而说谎。
同病房的一位患者当时就问我,怎么没看到李俊安的孩子。我不能说她们家不要孩子了,只好说孩子还在新生儿科。
但是后来我去查房,那位患者又问我是不是孩子没救了。她说李俊安的妈妈告诉大家,新生儿科的医生说孩子花多少钱都救不了了,已经死了。
这我能说什么呢,只好保持沉默。
忙活完这一上午的奇葩事情,我饿着肚子回到休息室,小跑着蹦上了床,一边打滚儿一边问值班的同事姐姐们吃什么。
待产室的电话声音突然传来,我马上跑过去接听,并虔诚地希望不是骚扰电话。
“产房,这里是病房,李俊安在产房么?”电话里传来了责护着急的声音,“李俊安现在不在病房,家属也不在!”
“没事儿,这样儿,你给保卫科打电话,告诉他们患者自行离开病房,请他们查一下监控。我给护士长和主任打电话,告诉他们患者跑了。”
受到家庭教育的影响,我非常擅长指挥别人。我淡定地安排好工作后,掏出手机给护士长打电话:“姐啊,大事不好了!刚才生的‘瘢痕子宫’(李俊安)跑了!”
患者离开病房不见踪影,一直是比较危险的事情,因为你不能保证患者去的地方一定安全,或者患者是否有自我伤害的行为或倾向。
如果出现了问题,家属、社会舆论自然会对医院和我们医护人员追责。
上个月有一个血压高要进行引产的患者,从病房跑回了2小时车程那么远的家,没有告诉任何人。主管医生和责任护士急得就差带着120去追患者了,幸好患者晚上主动回了医院。
很快,保卫科的保安大哥,在门诊楼大厅发现了李俊安。她说自己脑袋疼,想来门诊开药。
我们无法分辨她说的是否属实,只能按照医院的规定把精神内科的主管医生请来会诊。面对能解决自己疼痛问题的医生,李俊安却拒绝配合检查,也不允许医生问她的病史。
神经内科的医生很无奈,告诉我们一定让李俊安避免情绪波动,必要的话随时去精神内科就诊,好排除是否有精神疾病。
就这样,李俊安被我们“逮”回了病房,鸡飞狗跳的一天终于能平静了。
然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我来到产房上班,听到了更让人愤怒的事情。
就在晚上,有人给新生儿科送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被放弃治疗的,李俊安的女儿。
那天中午,李俊安的妈妈把外孙女抱走的时候,孩子被拔去了气管插管,状态还算可以,只是如果不继续进一步的救治,病情会变得严重。
当晚上孩子被一个陌生人送回来时,孩子的面色紫绀。用东北话讲,脸蛋儿像茄子一样,雀青雀青的。
孩子身上只裹了一条产房临时提供的包被。这条淡黄色的小被子只有浴巾的厚度,外面有一层薄薄的无纺布。在12月的北方,正常的大人会给刚出生的孩子戴好小帽子,穿上小袜子、裹两条纱布单,以及一条薄棉被,还会在外面裹上毛毯、羽绒服。
在成年人穿一件薄棉衣都会觉得冷的深夜,一个刚出生,并且拔掉气管插管没几个小时的孩子被冻得这么惨。这就是大家都在骂李俊安一家的原因,她们对待孩子的态度不仅没有爱,而是彻彻底底的伤害。
当时是新生儿科的林医生接到了孩子,她不知道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不相关的陌生人的怀里,也无法判断孩子是否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更搞不清楚李俊安和她妈妈对这孩子的安排,到底是弃养,还是民间送养?林医生打电话报了警。
林医生给产科打电话:“我们已经开始救治(孩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问清楚了么?她们家不是明确要求放弃么?你们要是没时间,我就去问了!”
送孩子来医院的陌生人后来解释,李俊安的妈妈把孩子送给他收养,但是一瞅这孩子病怏怏的,自己就不想养了。他知道孩子妈妈还在医院,于是直接把孩子送过来了。
我的同事打通了李俊安妈妈的电话,她挺有意思,说自己被折腾得高血压正在打点滴,“现在来不了医院,把孩子放新生儿科吧”。
她说现在绝对不会把孩子抱走,但是也不会给孩子办理住院,“明天早上再决定救不救孩子”。
我们科里好几个人劝李俊安对孩子负点责任,然而她情绪狂躁,任我们说啥也不听,连治疗都不配合了。大家为这事儿,脑瓜子嗡嗡疼。
“要不然,咱们多来几个人,一起去劝劝呢?”值班的刘医生面对新生儿科林医生的追问,恨不得从电话线里飞过去诉苦。
林医生当晚就带着一起值班的同事,和我们产科的值班医生、护士、助产士汇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李俊安的病房。
看着这一堆人,李俊安满脸的厌恶和抗拒:“我都说我没钱了!”
“没钱可以给你先治!但是你为什么把孩子送人?你走法律程序了么?你现在的行为是遗弃,你知道吗!”刘医生被气得手都在抖。
李俊安完全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我本来就不想救!谁让你们救的?我原本就是打算生完了,掐死,扔垃圾桶,谁让你们多管闲事的?我要告你们!”
李俊安说的不是气话,因为她除了孕早期去医院确认怀孕,之后竟然真的没做过一次产检。
起初她告诉我们,她和老公离婚后,两人仍然一起生活。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已经变为前夫的老公却说孩子不是自己的。
李俊安赌气要把孩子生下来,证明孩子是前夫的,然后扔掉孩子报复前夫。
像她这种心脏不好的孕妇,简直是用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在赌气。
“你爱咋告咋告吧。走吧,联系医务科吧。”看着李俊安的情绪愈发激动,刘医生带着大家离开了,转过头继续联系李俊安的妈妈和医院医务科的主任。
医务科主任平时多少有些不受同事们的待见,但这次他的表态很让大家安心。主任说院领导一致决定对孩子积极抢救治疗,“一切后果由医院承担”。
孩子病情危重,一直无人缴纳费用,被姥姥带离医院转手送人又被送回,亲生父亲又不知道是谁,这种情况下只能由医院和政府部门介入。
我不敢想象,如果李俊安的孩子能熬过这一关,今后还会遭什么样的罪。孩子本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但是在她妈妈和姥姥的肆意妄为下,我对孩子的未来感到迷茫。
短短的24小时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好像是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不停地吃着瓜。正在我整理既往患者的资料时,产房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声音,随即电话再次响起,是病房的护士小姐姐打来的:“李俊安在不在产房?人儿又在病房失踪了!”
“又丢了?赶紧叫保卫科查监控,瞅瞅去哪儿了!”我习惯性地安排接下来的工作。
此时此刻,我对我们科主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敬佩。这样依从性差,经常失踪的患者,真的住不到拆线的时候。如果当时缝合的是需要拆线的伤口,我们整个科室的人得全市找李俊安给她拆这个丝线。
一个刚生完孩子、心脏功能不好、重度贫血的患者,怎么可能不让人牵肠挂肚呢?如果用最恶意的角度去揣测人心,很有可能李俊安是来医院碰瓷儿的,想方设法在医院闹出事情,然后获得赔偿。
虽然这是极少数个例的情况,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就有患者自行离开医院,不小心遭遇了车祸,然后家属来医院要赔偿。
医院是善良的人工作的地方,但是上班5年的经历告诉我,善良必须是带着锋芒的。
诚然,医务人员的队伍里也会有不好的存在,但是这个世界不可能是非黑即白的,我觉得我能做到的就是无愧我的良心。
大概30分钟后,产科的微信工作群传来了好消息,保卫科的同事在大厅附近找到了裹着破棉袄的李俊安。
她这次的理由是屋子里太热了,出来吹吹风、透透气。如果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一个产后第二天的女性;外面不是飘着雪花的冬季,我一定觉得这是合理的。
主治医生云姐拿着早上新鲜出炉的化验报告,语重心长地劝说李俊安,“妹妹,你现在重度贫血,以前还因为心脏病做过手术,你要是出事儿了,你的孩子怎么办?”
李俊安只是漠然地听,然后重复着她那套“免责声明”:“孩子我肯定不养,原本我就打算生完以后掐死扔掉。你们非得救她,钱,我是一分都不会掏的。我有钱,我就是不想花。”
“你这样你前夫知道么?你大女儿知道么?”云姐被李俊安的态度气得火冒三丈。
这时李俊安满不在乎地说出了与昨天完全相反的话:“孩子也不是他的,知道又怎么样?”
听云姐描述这段经历时,我和她都处于震惊之中。鉴于李俊安嘴里没几句实话,我试图捋顺这其中的关系。
我感觉可能是李俊安离婚后找了新男友,但是新男友不想负责,所以已经怀孕的李俊安找前夫复合,并以肚子里的孩子威胁前夫。
那问题来了,前夫之前签的文件都是无效的,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
事已至此,我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先保住李俊安的命再说。
检验科回报,李俊安的血红蛋白和其他的化验已经报了危急值,是重度贫血。长时间的胎膜早破导致的宫内感染如果得不到控制,也会要了她的命。
妊娠期心脏病最害怕的就是感染,感染性心内膜炎的发生,会对心脏瓣膜造成非常严重的伤害。而生完孩子的前三天,也是妊娠期心脏病患者最容易出现心力衰竭的时间。
李俊安现在虽然还有劲逃跑,但各种负面“buff”已经堆叠到了一起。哪怕她自己现在觉得没有问题,但她不好好配合治疗,总想着逃单、躲掉还在新生儿科救治的孩子,简直就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更奇葩的是,一个嗓门巨大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嚷着要找李俊安。正当大家以为孩子的亲生父亲终于出现时,李俊安却跑回了病房,反锁房门。
云姐上前问这中年男人要干什么,没想到这么个外形彪悍的男人竟然委屈巴巴地说,自己来找李俊安讨债。前几天李俊安答应卖给他一个电动自行车,“钱都给她了,她不给我车”!
为了李俊安这点事,保卫科派了个彪形大汉来办公室盯着讨债的男人。云姐是医生,必须在医院的范围内保护李俊安,所以对男人好说好商量,这才把他劝走。
病房里面,云姐给李俊安预约的悬浮红细胞送到了,责任护士开始给贫血的李俊安输血。可是不到10分钟时间,李俊安不管不顾地翻身扭动就把输血器弄掉了。
看着还剩下四分之三的血袋,云姐捂着胸口试图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这血有污染的可能,肯定是浪费掉了。
云姐又对李俊安好言相劝,“一袋血很贵,也很难得,请你珍惜一点好不好。这次就过去了,也不想了,但是我觉得你的命更重要,好好配合”。
看着李俊安蜡黄的脸,云姐只能去拜托输血科,再为李俊安解冻一袋血。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李俊安惨白的脸终于有了些许血色。
我原以为,到这时候李俊安也该接受现实,老实接受治疗然后认真思考孩子的安排了。结果现实又狠狠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生完孩子才72小时的李俊安,去了医生办公室强烈要求出院。她刚度过最危险的时刻,腹腔内还有积液,贫血、低蛋白血症、晚期产后出血依然会威胁她的生命。我们医生、护士有一个算一个,都过来劝她在医院再修养一下。
遗憾的是,李俊安是一个很自我的人,她不听别人的劝告。
我们把情况报告给医务科、社区、派出所,李俊安在身体尚未恢复,而且欠了医院一大照护费和医疗费,现在死活闹着要求出院。
医务科怕李俊安继续闹下去,也就同意了先让她欠着费用。云姐作为李俊安的主治医生,又给她讲了一遍注意事项,才不放心地同意她出院了。
由于担心李俊安的侧切口没长好,我们拨打了她留下的联系方式,根本打不通。我只好给李俊安的前夫打电话,结果他也不接。后来医院、社区、派出所接连给李俊安和他前夫打电话,总是刚说一句就被直接挂断。
医务科主任找到了辖区派出所,要求立案。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我再次感慨,果然行政的工作没有临床让人快乐。
李俊安的孩子是个女孩,在住了26天医院后,被民政局未成年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接走了。我特意看了孩子的出院记录,上面足足有13个诊断,每一条都让我心如刀割。
现在李俊安和孩子都已经出院,医生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李俊安。没想到她会主动来医院。
那天我都不敢认她,我开门时只看到眼前站着一个身材纤细,妆容精致的女人开口说:“我来要孩子的出生证明登记表。”
“你办谁的?正常是生完就给啊。”我一脸问号地看着女人。说实话如果我忘记给出生证明的话,这可是妥妥的工作失误,处理不好要被领导臭骂一顿的。
“李俊安,我上个月在这里生的。”话音刚落,这个面容艳丽的女人的身影和一个月前面黄肌瘦的病重产妇出现重叠,我心里嘀咕着,确实好像是一个人。
我火速地给她写好登记表,要填父亲时,李俊安对我说:“孩子的父亲信息写他。”
我的目光跟着移动,看到李俊安身边的男人竟然是她前夫。难道两人和好了?
尴尬的是,护士长拒绝在父亲那栏填上李俊安前夫的名字。是的,他们拿不出结婚证,依然是离婚状态。其次,在没有做亲子鉴定的情况下,怎么证明孩子的爸爸是李俊安的前夫?
出生证可不是两口子打情骂俏的工具。严格管理出生证是为了减少拐卖、代孕等非法行为。这件事特别严肃。
比如自己在家分娩的产妇,如果胎盘已经剥离,就没有办法证明孩子一定是她所生。哪怕孩子已经在产妇怀里喝奶了,妈妈也必须通过亲子鉴定才能给孩子办出生证明。
守护母子的健康,见证孩子找到真正的归处,就是我工作意义的所在。
未成年保护中心的主任给我发来消息,说他们准备起诉李俊安,“我觉得你们做得对,但是她要告你们医院呢,说不让救(孩子)你们还救。”
我从社区和民政局也听说,李俊安的态度一直是认罪认判,就是不认孩子。我们都不得不感慨:“她这招儿真膈应人啊……”
我已经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善良的主任大姐了。我知道,大姐她们垫钱给孩子请的月嫂,还要轮流照顾孩子,对得起自己的职责和良心。
派出所的民警后来也联系了我们,表示李俊安没有构成遗弃罪,因为孩子多数时间都在医院,是安全的。但是她确实有遗弃行为,只是因为处于哺乳期虽然作出处罚但不执行。否则李俊安是可以被拘留的。
警察很快找到了孩子的亲生父亲。关于李俊安的故事,也终于完整了。
孩子的亲生父亲和李俊安一样,都离了婚。两人是男女朋友关系,但早已分手。所以当他得知自己突然有了一个孩子时,表现得十分惊讶,但似乎也做不了更多事情。毕竟他根本不想和李俊安结婚。
因为李俊安坚决不要这个孩子,所以社区、民政局和派出所都给李俊安的男朋友做工作,他作为孩子的亲生父亲,终于同意负责抚养孩子。
说实话,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始终不知道李俊安怀孕,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至少现在孩子还有一个亲人认她,愿意对她负责。
李俊安为这个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办了这张出生证明。这之后,就和孩子毫无关系了。
李俊安最终拿到了孩子的出生证明,父亲那一栏是空白的。我看着她拉着前夫的手,走过病房走廊的花路,消失在大门外。
桃三八不知道这张只写了母亲信息的出生证明,以后会不会被孩子看到,孩子又会如何理解这背后的事情。
她也说不清李俊安的真实动机。但觉得她是在得知男友不愿意结婚后,反过来用孩子逼前夫负责,甚至不惜用自己和孩子的健康来威胁前夫。
想到这里我有些难过。这孩子长大以后,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只是母亲手里用处不大,而且随时可以抛弃的筹码?
李俊安的事情终究是个极端的个例,无论对助产士桃三八还是产科、新生儿科的众多医护人员来说,都是职业生涯中罕见的漠视生命的事件。
绝大部分时刻,产科病房还是那条四季盛开的花路,有爱有担当。
放在病房门口的鲜花
桃三八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她突然想到,等自己退休了想开一家花店,心情好的时候卖花、心情不好的时候种花。爱人如养花,被人爱会长出新的血肉,她虔诚地祈祷李俊安的女儿平安顺遂,健康长大。
又过了一个护士节,一个助产士节,桃三八总能想到那句,“我将爱你所爱的人间”。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老腰花
插画: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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